第八百六十三章 父亲的选择

    吕方辉说到这里,沉默了好一阵子。

    有那么几秒钟,他像是变成雕像般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端着的红酒上,却泛起激烈的波纹。

    像是卷起了一场微型的惊涛骇浪,显示出他的内心绝不平静。

    “力量,或者说修炼境界,是一种很客观的东西,需要大量的时间、精力和修炼资源去堆砌和维护。”

    吕方辉终于开口,“当我们浪费大量时间帮普通市民修葺房屋、重建家园和种植庄稼,自然没有时间去提升自己的战斗力。

    “而当我们弄到了大量晶石,却不是炼制成基因药剂,供自己服用,刺激细胞生长,突破生命极限,而是把宝贵的修炼资源,消耗在老弱妇孺身上时,除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感谢和欢笑,自然什么都得不到。

    “过去的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。

    “当我们留在九大帮派的父辈以及兄弟姐妹,都抓住一切机会去掠夺资源和疯狂修炼,变得越来越强时,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‘理想主义者’,其实却是另一种形态的寒号鸟,沾沾自喜于流于表面的‘善良’和死抠细节的‘正义’,却没发现,致命的寒冬,正在悄然降临。

    “现在,我们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。

    “赤心会的成员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,面对比自己更强大十倍的怪兽,没人退缩,更没人逃跑,连眉头都没皱一下,所有人都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。

    “那又怎么样,就算把眉头用胶水粘住,还是逃不了被怪兽撕成碎片,吞下肚子,化作粪便的结局。

    “很多人都死了,包括赤心会的会长。

    “我记得,会长有一部威风八面的大胡子,一双铜铃大小、炯炯有神的牛眼,看起来很有几分凶神恶煞,生人勿近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但他其实是个很温和,很幽默的男人,辖区里所有的孩子们都喜欢他,经常没大没小地爬到他的肩膀上,把他当马来骑,而他也满不在乎,反而配合孩子们,奔走跳跃,冲刺急停,把孩子们吓得一惊一乍,乐得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“这个蠢货……

    “当其他帮派的首领,都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夺取资源和疯狂修炼,修炼到六星、七星甚至神境的时候,他却浪费了太多时间,在巡视辖区、陪孩子们玩耍和关爱孤寡老人身上,现在末日凶兽来了,他不死,谁死?

    “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。

    “末日凶兽并没有针对他,甚至没有注意到他,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脚,就把他的半边身子连带半个脑袋踩成了肉泥。

    “他躺在末日凶兽的脚印里,残肢断臂和血染的烂泥混合在一起,只能拼命瞪大了另外半个脑袋上,仅存的一只眼睛,眼睁睁看着他的辖区,还有那些整日骑在他脖子上,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孩子们,被毁灭的烈焰笼罩。

    “我看到他的整颗眼珠都暴突出来,空洞的眼窝中,喷涌着泉水般的血泪。

    “我想,最后时刻,他一定追悔莫及。

    “只可惜,‘后悔’和‘善良’一样,都是残酷的末世中,最无用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这时候,雷宗超来了。

    “身为龙城第一高手,巅峰时期的‘武神’雷宗超,拥有毁天灭地,无与伦比的力量,是很多市民心目中的守护神。

    “看到赤心会毁于一旦,几十个社区都陷入火海,雷宗超勃然大怒,激荡出了山呼海啸的灵能,一照面就重创了一头末日凶兽。

    “但进攻龙城的末日凶兽和其他怪兽实在太多。

    “雷宗超再强,亦是双拳难敌四手。

    “更何况敌人远远不止‘四手’,或许还要加上八支爪子,十几条尾巴和几百颗獠牙。

    “雷宗超很快陷入三头末日凶兽和几十头地狱凶兽的围攻,一时间无法抽身。

    “剩下的怪兽加快节奏,将我们的家园蹂躏得一塌糊涂。

    “火焰焚烧的声音,大楼崩塌的声音,战士们凄厉的惨叫和孩子们无助的哭嚎,令雷宗超心烦意乱,渐渐落入下风。

    “是啊,雷宗超和赤心会长都是好人,但好人往往有一个最大的缺点,那就是心软,在战斗时,这个缺点,非常致命。

    “连遭重创的雷宗超,战甲都被鲜血浸透,暴露在外的皮肤,更是撕裂了纵横交错的伤口,找不到半块好肉。

    “看上去,死战不退的他,极有可能陨落在滔滔兽潮之下。

    “雷宗超的倒下,意味着整条防线的全面崩溃,等待我们的,除了屈辱的毁灭,再没有第二种可能性。

    “我和伙伴们都做好了慨然赴死的准备。

    “但是,面面相觑,我们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更多的东西,我们忽然意识到,驱动我们视死如归的,并非什么‘勇气’和‘正义’,而是‘羞愧’和‘懊悔’。

    “我们懊悔自己没有聆听父辈的教诲,跟随他们走上无所不用其极变强的道路;羞愧我们将太多时间和资源都消耗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,以至于害死了自己,也害死了无数非常相信我们,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的市民。

    “明明没有成为英雄的力量,却硬要自欺欺人地装扮成英雄,当危机真的降临,却扛不住任何责任,这样的我们,还有什么面目逃回老家,也只能用死亡,来洗刷罪孽和逃避责罚了。

    “我和伙伴们全都闭上眼睛,不想再看到彼此羞愧难当的表情,我们只想就这样朝末日凶兽冲过去,在熊熊燃烧的兽焰中结束一切。

    “就在这时,我们听到了音爆。

    “十余道音爆,划破长空,震撼大地,犹如千军万马,从天穹之外,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“被音爆震开双眼,我们惊讶万分地发现,犹如巡航导弹般风驰电掣而来的,正是我们的父辈。

    “正是我们那些贪得无厌,自私自利,铁石心肠,强取豪夺的父辈。

    “正是我们那些,为了击败血盟会,把自己装扮得道貌岸然,高举‘正义’和‘公平’的大旗,向帮众和市民许下无数承诺,但真的击败血盟会之后,却迫不及待瓜分了血盟会的遗产,并将所有资源都用于自身修炼的父辈。

    “正是那些……变成恶龙的屠龙勇士们。

    “为首者,正是我的父亲,吕中奇。

    “他周身缭绕着汹涌澎湃的灵焰,灵能凝聚成冲击波,疯狂轰击周遭的空气,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,既像惊涛拍岸,又似惊雷滚滚。

    “无比惊人的气势,比起‘武神’雷宗超,竟然丝毫不弱。

    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我的父亲,竟然在短短一年半载内,取得如此惊人的突破,大踏步地冲上了神境!

    “看着父亲那张依旧如刀削斧砍般冷酷,没有半点表情的面孔,我忽然想到一件往事。

    “那是我刚刚加入赤心会没多久,辖区内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,因为感染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异界噬肉菌,五脏六腑都被啃噬得坑坑洼洼,整个人奄奄一息。

    “我记得,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小姑娘,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动听,没发病之前,她的歌声,是辛劳工作一天的赤心会员们,最好的慰藉。

    “大家都叫她‘小百灵’,所有赤心会员都很喜欢她,我们这些叛离九大帮派的高层子弟更是如此——我们都将小百灵当成人性最美好的象征,在黑暗血腥的末世,最值得守护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所以,得知小百灵感染了异界噬肉菌,我们全都焦急万分,想方设法要治愈她的疾病。

    “可惜赤心会缺医少药,我们对异界病菌还有灵能的探索也才刚刚起步,医生们折腾了半天都束手无策,只是说,除非找到一块‘蓝原母石晶髓’,激发小百灵自身的生命力,才有可能创造奇迹,否则,这个可爱的小姑娘,就只能自内向外,活活溃烂而死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我父亲恰好就收藏着一块极品蓝原母石晶髓!

    “叛出家门的时候,我曾经发誓,除非龙城变成人人平等,宁静祥和,繁荣昌盛的乐土,否则,我绝不会回到吕家。

    “但为了小百灵,我食言而肥,回到吕家,顶着兄弟姐妹们奚落、讥讽、关心、失望的目光,向父亲重重跪下,乞求他能赐给,不,借给我一丁点蓝原母石晶髓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这种极品晶石的珍贵,但再珍贵,难道还能贵过人命吗?更何况,我不需要太多,只要一丁点,比指甲盖还小的一丁点而已!

    “如你所想,父亲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。

    “他说,自己需要蓝原母石晶髓来修复受损的器官和血脉,缩短两次疯狂修炼之间的冷却时间,加速升级。

    “哪怕借给我比指甲盖还小的一丁点蓝原母石晶髓,都有可能将他的升级速度,拖长几天、几小时、几分钟。

    “而他,连几秒钟都不能等。

    “我被父亲的理由惊呆了。

    “回去之前,我就想到他有可能拒绝。

    “却没想到,他会用这样的理由拒绝我。

    “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人命,修炼速度稍稍放慢一点,浪费最多几天时间而已,我不明白,究竟要冷酷无情到什么程度,才能拒绝这样的交换!

    “‘总有一天,你会明白。’

    “父亲只和我说了这八个字,就把我赶出了家门,继续专注于他的修炼。

    “他甚至都懒得为我的叛离而勃然大怒,仿佛和他的修炼相比,亲儿子的桀骜不驯,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那时的我当然不明白,而且认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明白。

    “特别是当小百灵终于因为找不到蓝原母石晶髓,浑身溃烂,极其痛苦地死在我的面前,当她那委婉动人的歌声,化作最凄厉的惨叫时,我更是怒不可遏,心碎欲绝。

    “在当时的我眼中,父亲已经变得和昔日的血盟会首领一样可怕,都是为达目的,不择手段,自私自利,草菅人命的恶魔!

    “直到此刻——

    “突破神境的父亲,和其他自私自利、不择手段、掠夺资源、疯狂修炼,从而齐齐突破神境的九大帮派首领,从天而降,激战末日凶兽,拯救了‘武神’雷宗超,也拯救了即将毁于一旦的社区,和千千万万幸存者。

    “我才在一瞬间,明白了父亲当日的选择!”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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